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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國時報【祁立峰】

你和學妹搭乘著橫貫廣島市區、僅消百圓日幣廉價的路面電車，隨著車身顛簸，緩慢而恍惚之夢般終於來到有「原爆圓頂」之稱的紀念館。但這其實不在你們當初旅次勾擘中。

你與廣島這地名的鍊結來自張洪量、莫文蔚那首九零年代K歌必點的金曲龍虎榜〈廣島之戀〉，「你早就該拒絕我╱不該放任我的追求」，歌詞細節與廣島絲毫無涉，行年長大你回顧檢索文獻，這才知道此曲之造詣經營，是和法國導演阿倫?雷奈的電影〈廣島之戀〉（Hiroshima Mon Amour）致敬。電影講戰後十四年，法國女孩在廣島邂逅了日本男人，兩人雖各已婚娶，仍越界墮入貪歡恨短畸戀，廢耕忘織一晝夜。顯然，那些年的廣島成了日本戰後想像的符號，一朝電光石火，整座繁盛文明就此灰飛煙滅的殘局，簡直難以想像。

站牌隔著馬路即是圓頂，照簡介的敘述，這裡原址是廣島縣產業獎勵館，其古典主義的建築風格加上其上蒼綠色圓頂造型，深受當時居民愛好。而就在原爆當天早晨，全世界投射的第一枚原子彈在圓頂南方十五公尺、上空六百公尺處引爆。爆炸時風壓與高溫不消千分之一秒就如漣漪擴散開來，將周遭夷為平地，唯獨圓頂因位於中央，僅部分鋼筋壁面融毀。

紀念館裡那些遺物──燒毀的衣褲，變形的三輪車，時間凍結停留在原爆時間八點十五分的懷錶……成了原初殘餘，折戟沉沙鐵未銷，它們被詳細標記了與原爆點之間的距離，即便相隔數千公尺之遙，磚瓦建材仍以不思議的角度與力矩扭曲著。

我們如今時常以廣島的原子彈作為量詞，描述某次地震所釋放之板塊能量云云，但真實之煉獄光景究竟如何？高溫，風壓，輻射能，各種傷害身體器官表皮之能量，完全難以被量化。就像駱以軍《西夏旅館》裡劃線的警句──「如果有地獄，那就是在此處」。

何其不幸作為世界唯一經歷核爆的國家，日本藝術家各種創作都嫁接著這樣的核爆經驗。德賽（David Desser）在其〈消費亞洲：華語及日本文化與美國想像〉論文中指出：日本動漫裡那些複製人、生化人、人與獸或人與機械的混種，機戰，以及大規模毀滅廢墟殘骸之末世場景，都與他們的核爆經驗密切相關。

關於此場景你聯想到的即是《風之谷》或《攻殼機動隊》這等經典動畫，《風》的娜烏西卡頭戴防毒面具，在荒涼崩隳，滿是異常變種爬蟲的原野上駕駛著飛行器，與敵軍在空中駁火，鐳射激光煙硝散射，拔城毀國，死絕滅盡。一旦人類的身體心靈所能承受之創痛大到某種程度，鋪天蓋地，無法忘懷又無以寬容的時候，到底該如何是好？

學妹向你闡述311後，日本開始將焦點從過度關注的廣島而轉向長崎，於是乎有了所謂「憤怒的廣島，原諒的長崎」之區異。歷史太多悲劇、屠殺與暴行，當傷痕關乎一國一族，而反覆被展示時又結痂成了新的創傷與暴虐，最後一絲溫柔與救贖之可能也無。

於是你思考著，所謂的和平紀念館本身會不會仍為了控訴本身而存在。說寬恕或諒解，有時難免太形而上。無以忘卻倒不如緊緊咬榫著，顎齒酸疼也不鬆口。或許有些時候，人只能為了憎恨而活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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